中国京剧院四团演出了《满江红》,反映很好,这是我随中国艺术团出国访问演出归来,第一个使我兴奋的消息。我们看了青年演员成功的演出以后,第一个感想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历史和戏曲到了人民的手里,民族英雄脸上和身上的尘土,也一天比一天被擦拭得干净而露出庐山真面目。这开扩了我的视野,使我看清了隐藏在忠奸背后的降战矛盾,认识到风波碧血的历史教训和历史意义,进一步丰富和提高了我想象中的岳飞的形象。 我们一团重排《满江红》的任务确定以后,和作者、导演交换了意见,开始详读剧本。当时,我是这样想:为了演好《满江红》的岳飞,而不是其他戏里的岳飞,我必须首先从剧本出发。自己过去对岳飞的理解和想象,可以有助于《满江红》中岳飞人物形象的塑造,但不能代替《满江红》中的岳飞;因此,深入剧本,深入理解剧中岳飞的思想感情,通过戏中岳飞的遭遇来设身处地地感受岳飞的情感,从而深入把握岳飞的内心世界,则是演好《满江红》的重要关键。在我随着剧作者的笔由黄河渡口到风波亭畔往返奔驰几次之后,毕生抗金的英雄形象逐渐在我思想中活跃起来。作为一个忠实于角色的演员来说,我被他的豪情壮志所振奋,我为他的矛盾徬徨而叹息,我为他的悲愤沉痛而愤慨,我更被他的不屈不挠斗争到死而感动。并且通过这样一个深入感受的阶段,我逐渐认识到这出戏是由岳飞胜利的高峰直写到他悲惨的遭遇,戏里反映了当时南宋封建统治集团和人民反对异族侵略的尖锐复杂的矛盾,而岳飞又是这个矛盾尖端上的人物;戏反映了一个历史悲剧,而岳飞的经历恰是这个悲剧的缩影;戏唱出了一支人民抗金的颂歌,而岳飞的行动恰是这颂歌的主调。因此,戏里的岳飞,不仅是一个具有军事家气魄、政治家风度与诗人气质的大将,而且是一个与南宋江山安危与共的民族英雄,是与当时民族斗争成败相关的历史人物。认识到这些以后,我比较真切地摸到了《满江红》中岳飞的轮廓,体会到一些他的内在精神与外在风貌,并在这个基础上开始了对岳飞人物造型的推敲。但是难题接踵而来。 我首先考虑了《岳母刺字》、《九龙山》、《风波亭》等传统剧目里的岳飞,力图从中选择一个比较接近、适合于《满江红》中岳飞的形象。但考虑的结果,使我认识到这些戏里的岳飞,只适合这些戏的规定情景,而与《满江红》那种波澜壮阔、气壮山河、惊涛骇浪、动魄惊心的典型环境的要求相距过远。那些戏所创造的形象就不宜借用。因此,我另辟了一条道路,回想了过去我所看过的有关岳飞的画像和史册,一个威严肃穆、挺立有神的影子浮现在我的面前,他的跃然于史页之上的声音笑貌也震响在我的耳畔。它们着实动人。这些塑形虽可借鉴,但究竟不完全适合这个戏的要求,终于使我了解到,想脱离开传统,平地起楼台的塑造岳飞形象,也不是成功之路。于是我又重新返回舞台,决定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塑造一个新的岳飞。用什么行当?老生?武生?用什么流派表演?杨派?余派?还是麒派?这些问题在许多天内还是使我踌躇难决。当我反转过来研究这种难解难分的原因之时,我更进一步明确了:岳飞性格中最基本、最动人的因素,我还把握得不够。这个重要的启示,使我再回到剧本。经过又一番的努力探讨,我从他誓师的雄伟,班师的沉痛,降战斗争的激烈,刀斧鼎镬之下的昂扬不挫,以至风波亭就义的悲愤、严肃而又从容等一系列性格体现和思想变化中,逐渐把握了他那种忠愤激烈、刚正不阿,把国耻君仇刻骨铭心,为抗金事业不屈不挠的坚强性格,气壮山河的宏伟气魄,以及在历史命运安排下,不可自解地走上悲剧道路,但仍不断斗争的精神。这正是岳飞在戏里所表现的最基本、最动人、最有特色并且贯穿始终的东西,也正是我体验角色思想感情、深入人物内心世界,从而塑造岳飞形象时所应着力掌握的东西。明确了这点,再回想岳飞的画像和他的声音笑貌之时,就发现了这些现象与塑造岳飞的性格有着密切关系。然后翻转过来再考虑老前辈对这个角色的许多精彩表演,我发现了余派、杨派、麒派,以及我父亲和其他前辈表演岳飞的神情气魄,甚至一哭一笑都有可借鉴之处。老生的沉着雍容,武生的刚健英武也都有助于这个人物性格的刻划。因此我吸取了一些有气魄、有份量的杨派念功和做功;继承了我父亲那种凝重的身段和激昂的唱法,以及从其他名前辈老先生处所学到的表演特长,并溶化了我读史与观画中所得到的若干感触与启示,从而冶于一炉进行对《满江红》中岳飞形象的提炼,经过这样一番艰辛努力之后,才初步完成了岳飞的基本舞台造型。因此,在演出之后,有的同志问我“岳飞的表演属于哪个流派”或“戏属于哪个流派”之时,我只能说:“哪派都有,主要属于‘岳派’。” 岳飞舞台形象的初步产生,使我在考虑表演技术时有了依据和依靠。而对岳飞内心思想感情的体验,对他性格与气魄的把握,更使我考虑表演技术有了一个明确的出发点。诚然,演员对角色的表演,要经过周密的思考,准确的判断,系统的安排、衡量与配合,所有这些,对技术性最强的京剧剧种来说特别重要。但是,如果脱离开对剧中人物内心思想感情的体验,脱离开对人物性格的把握,这些思考、判断、安排、衡量与配合都将成为无“的”之“矢”。而“的”的明确与否,与“矢”的力量强弱,又将决定于演员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感受和把握的深度。这一点在过去创造角色中我有过多次感受,而在《满江红》岳飞的表演技术安排当中,我又再一次有力地体会了这个道理。 全剧开始的雄伟誓师,引吭高唱《满江红》时,我安排了一个挥动沥泉枪载歌载舞的表演,这是原剧本里所没有的。这个安排,并不是独出心裁的美化设计,而是相应于此时此境人物思想感情必然发展的艺术处理。处于四路报捷、黄河誓师、指日渡河的气氛中,剧中的场景和人物,处处给我以振奋与鼓舞,我曾多次感到,在这个“春雷一声响,烈火乘风扬”的气势之中,岳飞的呼吸、情感无一不与“直捣黄龙”这个伟大目标相联系。因此高唱《满江红》,绝非是一般的抒情达意,而是豪情壮志的强烈抒发,在表演当中如果一般的唱,就很难真实地给人以“气壮山河”之感。为了表达人物这种不凡的情感,我决定在唱到“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之时,开始挥舞沥泉枪,从而表现岳飞对侵略者的仇恨以及对进军北岸的坚定信心。在这个高潮之上,紧接着来了班师诏旨与十二道金牌,我在咀嚼剧本时,感受到圣旨与金牌对岳飞是一盆浇头的冷水和压顶的泰山,他虽然在它的下面矛盾徬徨,但主要还是力图挣扎出一条稍微平坦的直捣黄龙之路,这种挣扎在最后被“四路回防粮草断”所粉碎,而不得不把希望寄托于“面君请命”。无疑的,“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的际遇,对岳飞是十分痛苦的,而众将的群情愤慨,又是一种火上浇油,岳飞为了克制住来自部下的强烈刺激,要付出很大的忍耐力,无论众将何等激昂,他必须沉痛地抑制住自己。因此在探马报道“四路回防”消息之后,岳飞念完了“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第一句扑灯蛾,众将接连作出了一系列激烈、愤慨的身段,此时岳飞不可能有相适应的激昂表情,因此我采取了转身向内来表现角色在此时的强制忍耐。但当牛皋念出“反上牛头山”这句激昂得与岳飞身份、地位、思想不能相容的念词时,才猛转捋髯,逼视,用一嗯、一瞪斥退牛皋,接着众将念出了“人心不死军不散”这话对岳飞希望有直接关联和重要启发的念词时,岳飞才有可能比较有力地说出了自己唯一的希望:“重整山河去复还。” “金殿”一场从主题来看,是抗战派与投降派面对面的斗争,但从岳飞内心来摸索,却充满了对赵构的既臣服又愤慨的矛盾,因此表演技术的安排,就必须建筑在体会角色思想感情发展变化的基础上。“面君请命”是岳飞当时最大的希望,因此,他奏对的几句念白,从语气上是恳切的谏词,但当念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臣断不敢以忧为喜,以危为安”之时,又必须有愤慨填膺的份量,念时要掌握刚而不火、愤而不溢的特点。要到秦桧插话以后,他才把内心中最激愤、最痛心的言词对这个误国权奸倾泄出来,尖锐地揭发,理直气壮地质问,一连串地迸发出来,刚烈有力,愤慨充溢,特别是念到“山河破碎”、“百姓倒悬”、“忍辱苟安”等词句时,一方面是对秦桧罪行的指责,另方面又是对昏庸的赵构发出警号,因此尽管是面对秦桧而念,但念到“忍辱苟安……”必不可免地要瞟上赵构一眼,眼神之中不是辛辣的讽刺,而是臣子的忠告,这反映了他对赵构的回心转意有所渴盼和期望。后来赵构突然说出“道元帅你……拥兵自重耳”,岳飞被这支森森冷箭所激怒所羞辱,在他感情上有很大的震动,因此在表演中必须有相应的激烈动作,此时只有用瞠目、摔髯、片刻战抖之类大动作才能反映出角色思想感情的骤然变化。但是感情的倾泄,又不能脱离开人物的身份地位和立场思想,所以在这激烈动作表演之后,唱出了“精忠报国违君命”几句悲愤的散板。最终归结到“只要万岁能收回和议成命,自己是沥血金阶死也甘心”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并安排一个踢蟒,旋转,骤然伏地的身段,把岳飞的气愤,恼怒,牺牲自己的决心,和挽回危局的决定以及对赵构的愤慨心情和臣属关系,尽可能清楚地表达出来。正由于经过了这一番激动,当兵权被撤之时,反而有所准备而无大震惊,表演出来的是迟迟地谢恩,缓缓地立起,愤愤地出殿,但对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岳飞来说,金殿上的打击不可能使他失掉斗争的勇气和抗金的希望,单纯是悲愤而去,不足以表现人物的内心情感,因而当下场念对时念到“不破奸谋誓不休”之后,在“一击锣”中用一个绕袖背左手,怒视秦桧,缓缓退步来表现岳飞的斗争方向和再接再励的意志,似乎比一般的亮相下场要妥贴一些。 当岳飞被骗入大理寺,听到大太监说“请元帅对质一二”的时候,岳飞念的“平生坦荡堪自信”几句词儿很重要。这里尽管事变发展得突然,岳飞却不能有任何惊慌疑惧的表情,他马上能联想到秦桧的倾陷而毫无畏惧地立刻准备斗争,因此念出来要充满正气,要尽可能地沉着。但在审讯岳飞的圣旨显露以后,特别是在公堂上连续的诬陷与催迫之下,岳飞终于撕裂衣襟,露出了背上刺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这不是一般的激动,而是激烈愤慨达到相当高潮的表现,为了反映人物这种感情,必须有强烈鲜明的技术安排,因此,把甩发、甩髯口等激烈身段,组织到撕衣服的动作中来,集中地表现在规定情景下的人物性格,是非常必要的。 在考虑岳飞一系列的遭遇时,我曾反复地想过,赵构“唯恐二圣还朝”的心理状态,是十分鲜明的,这一点秦桧知道,兀术理解,伊里布也懂得;但岳飞为何毫无觉察和反应呢?我反复思索了很久,才从岳飞的贯串感情中得到一些启示。我以为在光明磊落、效忠宋室的岳飞看来,二圣被囚五国城是君仇、国耻、臣子恨,因此他自始至终把迎二圣和复神州互为表里,等量齐观。刚正的性格使他不从宫廷内部勾心斗角的角度来筹思为臣之道,寻觅婉转练达之词,因此他才会被诬被陷。得到这点启示之后,我在《风波就义》一折唱《满江红》出场时,就直接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唱起,而且用富于抒情力量的散唱,调子也用得较沉,紧接着丧权辱国的“和议”消息传来,岳飞对此虽然能料到,但是强烈的爱国心,使他为此感到万分羞辱与愤恨。所以,技术安排上也必须有突出的表现。我在这个瞬间,用了抓袖、拍案和情不自禁地猛然坐下三个互相结合的动作,来表达岳飞在此时的感情激变。从此之后,悲愤的感情步步发展一直到被害,是他悲愤感情的高潮,投降派的残忍祸国和抗战力量的遭受屠杀,使他的悲、痛、愤、恨达到了峰巅,“十三年来战金兵,不死于寇死于朝廷”正是这种感情的集中抒发。为了反映他的最沉痛、最强烈、最动荡的感情,在唱法上可能有种种选择,我从欲悲无泪,欲痛无声的理解出发,反倒选用了最低沉的腔调,来唱出这种最激动的感情,特别是唱到“死于朝廷”四个字时,突然切住了音乐,成为极痛苦的干唱,而且是半思半唱,用字字的迸发来表现那种一字一恨的心理。接着狱外斩鼓响起,我作了微微抖动,到斩鼓三敲人头落地之时,恨恨地把眼睛闭起,用这个来表现岳飞精神上的痛苦。从此之后,反倒冷静下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必死,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民族英雄抗金之志依然颠扑不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断续抗金”正是他毕生理想的最后一次表现,也是他的爱国热情一次最激烈的燃烧,把握了这点以后,我才能在面对岳雷、牛通口述遗嘱之时,把“前仆后继,还我河山”八个大字用全剧中最高昂、最响亮的音节念了出来。正由于岳飞的理想有了后继者,岳飞的希望有了寄托,因此在悲剧结尾时他才能从容不迫、坚定慷慨地向风波亭走去。整个技术创造的过程,对我来说绝非是单纯的冷静思索和理智安排,在思考、判断、衡量、安排之前,甚至在思考、判断、衡量、安排中间,我不止一次为剧中人物思想感情所激动,所感染,并从而加深了对其内心世界的体验,因此我才能比较真实地考虑岳飞在规定情景下的喜、怒、哀,与冷、热、高、低,我才能有所依据地选择表演方式,并决定技术的运用。《满江红》的演出,对于我来说,是又一次有力地证实了:深入生活,深入角色、深入人物内心世界是安排表演技术的基础与出发点。 虽然我细读了剧本,努力体验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初步塑造出岳飞的人物形象,并重点安排了一些表演技术,但在排演实践之前,我决不敢认为自己考虑已经成熟,甚至在连续实践了多次以后,也会在排演当中屡屡发现自己不足之处而逐渐改进。象拦马中的“一哭”,在排戏之前我没有想过,在前三次排戏时我也没有哭过,直到第四次排演时我才哭了出来。这一哭并非感情激动的油然而生,而是经过了三次排演体验后的进一步锤炼。正由于在三次排戏中,我每听到老百姓的痛哭陈词,内心总引起这样的感觉:他们要求的,正是岳飞最想作到的,也正是岳飞所未能作到的,在这种“心与力违难挽转”的感情际遇中,在这种不忍离中原而又不得不忍心离中原的思想境界中,岳飞哪能不哭。并且,这一哭,恰恰反映了岳飞的抗金与人民要求的一致,反映了岳飞的痛苦与人民患难的一致,而且是对投降派祸国殃民罪行的血泪控诉。正由于此,到第四次排演当中,我才毅然决然地“哭”了出来。 每在演出一次之后,我总要反复咀嚼自己当时的感受,力图从中寻觅出改进表演的道路。有一次正在苦思熟虑之时,突然一个胖胖的小手和一张短短的纸片把我从深思中唤了出来,最小的女儿把她画的热带鱼拿给我看。由于这张热带鱼画,我已经看过三次了,所以打算把她轻轻推开然后再继续我的沉思;但乌黑的眼珠却看出了我胸中的底蕴:“不,这是第四张,每次都比上一张象一点,可还总有点不象。”啊!这是多么朴素而深刻的道理,一次比一次提高,而同时又发现不足;演出一次,生活一次,每次都有新的发展、新的收获与新的启示,从而导致了更新的发展、更新的收获与更新的启示,这不也正是我在《满江红》的演出和其他戏的演出中所应走的道路吗! 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七日 (本文系中国京剧剧院一团演出《满江红》时所写。出版本与一团演出本稍有出入,故文中引用的某些剧词,与出版本亦略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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